广州的冬天
从小生活在北方,对于北方冬天的景象早已了然于心,而对于北方冬天的那份寒冷也是刻骨铭心的,尤其是像我这种畏寒怕冷之人,每每站在秋天的尽头,就早已嗅到了冬天的肃杀,就开始满腹狐疑而又无限肯定地反复叨念着:是冬天要来了,是冬天来了。果然,耳边就响起了呼呼的风声,那风一开始就带着铿锵的奏音杀将过来,继而似有千军万马,又如天兵天将,他们一路上攻城掠地、势不可挡,大有斩尽杀绝之势,直杀得园子里花容失色,直杀得林子里片甲不留,最后,一场鹅毛大雪扬扬洒洒飘落下来,天地间才总算得到了安宁。一场劫难之后,所有的幸存者们都在一派肃穆和凝重中默立,祈祷……
相比之下,广州的冬天要轻盈得多,轻盈得如同昆虫的翼翅一般,轻盈而且灵动,你不刻意寻它,它似乎就根本不存在,当你调动全身的细胞拼命去感知,或许,有那么一刻,你以为自己找到了,找到了,但倏忽间它又从你的身边神一般溜走了。它就像小仙女一样一直都这么飘着、飞着,迟迟都不肯驻足,永远都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落入凡间。广州的冬天,你总要活出点冬天的样子吧,但是她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而且依然我行我素,一副你不懂我,我不怪你的样子。偶尔,广州的冬天也会有气温的骤变,不过不用担心,它就象孩子们玩翘翘板一样,说确切点这种温度的变化和起伏应该纯粹是为了开心和逗着玩的,它给你带来的也仅仅只是欢愉而已。
雪在广州的冬天是极为罕见的。如果一座城市整个冬天都盼不到一场雪,不管怎么说也应该算是一件憾事,可如果这座城市舍得用鲜花铺地,舍得用鲜花筑路,你是不是觉得这多少有点奢侈呢?如果那些鲜花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像彩虹一样凌空飞起,你是不是又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呢?广州的别名又叫花城,广州也向来没有辜负过这个称号,而那些花也从来都是不辱使命的,即使是在冬天,花作为这个城市的主角也是永远不会缺席的。优雅、婀娜的紫荆从什么时候开放我们似乎已完全没了印象,但是她却可以非常有耐力地隐忍一整个冬天;高架桥、道路旁开满了风风火火的勒杜鹃,这座城市的车辆和行人因而享受着被夹道欢迎的礼遇;红的梅、白的梅娇俏迷人,与青山、与碧绿的流溪河水相映衬,远远望去,红的梅就如同桃花,而白的梅却又如同梨花,一阵风吹过,红的梅便下起了桃花雨,而白的梅落纷纷扬扬却宛如飘落的雪。唐代诗人孟郊看到广州冬季到处是花,也留下了“海花蛮草延冬有,行处无家不满园”的诗句。唉,这天上是花,地上是花,前后左右也是花,满世界都是花,处处被花浸染,时时被花包围,恍惚间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枝,其中的一朵了呢?
女人如花,是五颜六色的花。我一直都觉得女人的一生都跟各种颜色有关,比如刚一出生的时候应该是白色的;而童年到少年时期则是粉色的,是从浅粉到深粉的变幻;而青年时代则是红色的,是热烈的红;而中年以后应该是紫色的,是优雅、深沉的紫;我想死亡应该是黑色的吧?但如果是升入天堂就应该是金色的,而且是用彗星一样的速度和光泽奔向天堂。广州的女性何其有幸,一年四季都置身于花潮花海之中,即使是在冬季也能一路缤纷,舒展着的花瓣也舒展了她们的心情,让她们忘记了生活的烦恼,忘记了事业的重压,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花痴一样迷恋着这城的花,这花的城。
我爱上广州这座城,也是从花开始的。记得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我怀揣一张《羊城晚报》的招聘启示,风尘仆仆来到广州。广州这个熟悉的字眼在地理课、在CCTV-1晚间新闻后的天气预报多次遇到,可当我真正站到它的面前时,广州却是那么的陌生,城市是未知的,道路是未知的,前程也是未知的……我也全然不知道新世纪的曙光其实已正向我悄然走近。当一辆市内的公共汽车载着我时而在高速路上一往无前地奔驰、撒欢儿,时而又在村镇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颠簸、摇曳时,我在心里不禁慨叹:广州真大啊!广州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古树,沿着它发达的根系,会让人触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时正值初冬的时节,广州晴暖的天气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温情,游荡在心中的茫然一直笼罩着我,让我感到凄清的凉意。隔着车窗,猛然我就看到了一种多姿多彩的小花,细看才发现这多姿多彩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多姿多彩,而是每一朵小花都是由多姿多彩的、更小的小花组成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叫马缨丹的花,俗名就叫五彩花。这小花朴素而又温馨,和善而又慈悲,通俗而又贴切,站在道路的两旁,默默迎候着我的到来,又默默目送着我的远去,它们仿佛深深了解我的情绪似的,它们仿佛是上帝派来宽慰我的使者似的,它们仿佛对我有责任、有义务似的,蓦地,郁积在我心头的不安顷刻间一扫而光。于是,因为这种花,我爱上了整座城。
广州的雨却是最寻常的,记得有一首歌叫《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就一直想,为什么是到台北来看雨而不是到广州来看雨呢,但不管怎么说,但凡在冬天能看到雨的地方,在血缘上一定是近亲,都一样的细腻与温婉。这雨有时是隐形的,有时又像雾,是不经意的,是若有若无的,恰似一段恋情笼罩着你,让你挣不脱、逃不掉。而一场淅沥的雨又如同一场表白,可那雨究竟代表了什么,关键在于你拥有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故事以及什么样的境遇,如果你正经历一段恋情,或者一抬头猛发现树上一片或几片嫩叶,那么这雨就应该是春雨;如果你正追忆一段逝去的爱情,或者一抬头,目光刚好触及到黄的叶、红的叶,那么这雨就应该是秋雨了;如果你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那么这雨什么也不代表,管它是春雨还是秋雨呢?反正是天要下雨,就由它去好了。
可偏偏广州人就喜欢上了冬至这个节气,广州也素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在这日照时间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虽没有国家法定的节假日,也依然挡不住广州人祭祀先祖、举家团聚,这真的确如过年一般轰轰烈烈,广州人也确实敢为天下先,活生生把一个农历的节气过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节日,这在全中国也应该算作独一份儿吧。我猜想也许真正的冬天对于广州人来说永远是个谜,才引起广州人对于冬至这个节气极大的热忱,广州人已经失去了冬天,就不可以再失去冬至这个节气了。
“饮左茶末”是广州人早上问好的代名词,可广州的早茶文化是不分早中晚的,广州的茶市更不会分季节。四季茶席,一番茶叙,更是不可多得的聚首与休闲,尤其是在这略带凉意的冬日里,一杯普洱、一杯铁观音或者一杯花茶,唇齿间便流转着生活的舒适与惬意,我注意到广州早茶很难见到绿茶的影子,有人说这是因为广州的水质太硬,冲泡绿茶的效果不好,可我在内心深处一直固执地认为;绿茶太清幽了,与茶楼热闹的氛围多少会有点格格不入。
而茶点的必修科目当属虾饺,那虾饺是半透明的,若隐若现透出的,是粉嘟嘟的少女的脸。那虾饺的皮儿实在是太薄了,比窗户纸还要薄,一点就破,甚至不点你都要担心它随时都要破了一样,这饺儿却一直缄默着闭口不语,似乎也生怕暴露出自己隐含的某些细节或者深藏的某个秘密,我想那包裹着的定是一颗怀春的少女之心吧。另一款茶点,叫雪媚娘,光这个名字都够让我羞于启齿的了,只一个雪字,已让人神魂颠倒,再一个媚字,足以让人感到电闪雷劈,让人茫茫然直至昏昏噩噩,沦陷于某种念想之中不能自拔,从此再也忆不起所谓的纯情往事了;还有一款茶点叫粉粿,“粿”这个字眼不只美丽而且专属,印象中只要说某种食物是什么粿,那多半儿是来自于潮汕地区的美食,它采用虾饺一样的手段掩盖着事实的真相,只是它与虾饺的核心秘密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虾饺隐藏的是一份恋情,而粉粿给予你的绝对是一份惊喜,当你看到那薄薄的迷雾里隐隐现出莹莹的绿,淡淡的红、灿灿的黄,别犹豫,你一定要抬起你的玉腕,挥动你的竹筷,翘起你的下颏,迎上去,再迎上去……当你的唇齿与它相吻的一刹,你会蓦然感到在这广州的冬日,你竟找到了北方咬春的感觉。
只是早茶结束前别忘了用一种叫姜撞奶的甜品来收尾,关于姜撞奶应该是有一个典故的,可我却喜欢望文生义,习惯于从字眼里寻找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开始闭目遐想:你想像着这一边是怎样的姜,那一边又是怎样的奶,它们又是各自带着怎样的温度,以怎样的速度,向着同一个节点奔跑,它们跑啊跑,跑得欢呼雀跃,跑得忘情忘形,跑得山崩海啸,最后跑得筋疲力尽,甚至跑到最后都快要累死了,突然有那么一刻,它们神话般地相撞了,而且撞出了奇迹,撞出了新生,从此乾坤朗朗,从此神清气爽,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幸福的结局,名字就叫做姜撞奶。于是我常想,我的心也是向着一个目标没日没夜,一往无前地奔跑着,奔跑着,没准儿哪天也会撞上一个莫名的你。唉,这事儿只要想一想,哪怕是在冬天,也会让人春风得意呢。
如果说早茶适合热闹,而咖啡最适合独处,再温暖的冬日也难免寂寥,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享受西式的孤独,最好的心理指向就是接近一杯咖啡,广州的咖啡屋是星罗棋布的可以任由选择,在这里,你可以读读书、看看电脑,或者只是想点什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完全把自己放空,纯粹只是为了发一发呆。一杯咖啡就如同一只小手炉,一杯咖啡的温度足以让你暖透,它暖了你的手,暖了你的身,甚至还暖了你的心。咖啡虽苦但最好不要加糖,也唯有不加糖,才能让人充分体会咖啡的真相;而背景音乐我想也应该是纯音乐,最好没有歌声,也唯有不混杂歌声,才能真正显示出音乐自身的魅力,因为语言和文字不能表达的情感,都可以通过音乐来实现。这里的音乐虽不尖锐但可以直抵人心,假如因你的百般拒绝而屡受阻挠,或者因你的麻木而屡受忽略,不要紧,这音乐也不会善罢甘休,它不会着急,更不会气馁,它会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轻轻撩你,撩你,再撩你,一直撩你……直到最后你不得不缴械投降,并在不知不觉中与这音乐一起缠绵、一起柔软起来。而此情此景一定不会是“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这时,即使你的心在最偏远的一方,即使你身处城市最不显眼的一隅,在滚滚红尘的最深处,也定会开出一朵猩红的玫瑰来,或者没准儿,还能与一个不期的我相遇呢,那么,就让我们萍水相逢吧。
接下来的时光应该去从化泡一个温泉,不知道从化的温泉是不是最早的,是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我去过的最多的,而从化的温泉更会让人模糊了四季的映像,当你以最少的遮掩、最大限度的裸露奔赴一场温存的时候,一汪汪泉就像冬日的筵席上摆好的一盅盅美酒,它们正以虔诚的方式等待着你的到来和迷醉。泉水被花花、草草、树树所环绕,水汽上升的时候,烟雾也在弥漫,眼前的风景全都被罩上了一层薄纱,恍若来到仙境,却又实实身在人间,池中的花香也与四周的花香混淆着,让人分不清鼻间浮动着的芬芳究竟来自何处,是池中的花香?还是池边的花香?或者干脆怀疑自己变成了花仙子,从根本上就能自带一缕花香。当你周身浸染于温热的池中,肌肤与泉水相亲,思绪与柔情共舞,你又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戏里,穿越到了唐朝,于是成功饰演了一次杨贵妃。是上天把福祉赐予大地,大地又把福祉赐予人类,当我们接受了大自然的馈赠,我们懂得了感恩,可我们又不知道感谢谁,当我们无以为报又不知道怎么去回报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我们的环境,爱护我们的环境,保护我们的环境。
有容乃大谓之广,人群聚集谓之州,移居到广州的外乡人也象亚热带植株一样蓬勃地生长着,地铁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有汹涌的人潮;楼盘开发到哪里,哪里就有林立的商铺。而广州的冬天也从来不带有任何锐气和锋芒,不给任何人带来威逼和伤害。广州的冬天徜徉于诺大的国际化大都市,步履轻绵如絮,心中藏着大气象却总是含而不露,隐在四季之中亦春亦秋。她楚楚含笑、平和有光,不懈地编织着自己的花团锦绣,无声无息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美好和愉悦。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噫,广州的冬天,你是四季的隐士么?不,不只是隐士,还是真的君子。
谦谦君子,在江之洲。执子之手,暗香盈袖。
广州的冬天,就让我们在云山珠水间惺惺相惜吧。
《爱上冬小麦》
在这南国的冬日,满目葱绿,鲜花竞开,我却忽然思念起北方的冬小麦。
这种思念,细腻而又悠长,越过山,越过水,越过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城市和村落,那些长叶子的、不长叶子的树木的枝条,越过那些无法逆转的逝去的旧时光,以及充满无限柔情的琐碎的小片断,甚至越过自身设定的对于这种思念的种种抗拒。
当思念与抗拒狭路相逢之时,总是抗拒表现得那么力不从心,最终溃不成军甚至一败涂地,而那颗思念的心,就如同大海一般,潮涨潮落,总也无法停息下来。
这多像思念一个人。
在这样的季节,北方的田野应该是荒凉的,呼呼的北风应该是刺骨的,仅有的鸟儿应该是麻雀,而麻雀的歌声应该是给了树。冬日,北方的树木也没了生机,但有麻雀在它的枝头欢跳、鸣叫,甚至做窝,所以依然显得伟岸且傲慢。可冬小麦呢,卑微而又寂寥,干枯弱小的身躯匍匐在大地上,在寒风中颤抖着、瑟缩着,无力与寒风抗衡,但又不得不抗衡,无以去抵御寒风,但又必须去抵御。我不禁想:冬小麦,你冷么?你孤独么?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惜之情便在内心深处升腾着 ,仿佛北方那隔山隔水的遥远的寒风也打在我的身上,如同刀割一般像要把我的心剜出来一样,而我的眼睛也就不自觉地潮湿了,想必一定有泪的莹光在闪动。
我想我是爱上了冬小麦。
不久就有了雪的消息。雪是造化馈赠给北方的冬日最为圣洁的礼物,是一种小惊喜,是一种大庄严,是一种灿烂着的愉悦。“瑞雪兆丰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说给冬小麦听的。雪是舞动着的精灵,每一朵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雪花都是晶莹剔透的,她们在风中激荡着,曼妙着,带着天使的风姿,带着天籁的音韵,铺天盖地而来,洋洋洒洒而来,她们热烈而风情万种,扑向北方的田野,扑向北方田野里的冬小麦,每当我想到天上的雪花与地上的小麦温暖相拥的一刹那,我自己也多么想变成一朵从天而降的洁白的雪花啊,但清高的我马上制止了自己这一想法,我也深知自己是断断变不成一朵雪花的,于是,一种妒意便油然而生。就这样,既担心冬小麦寒冷,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温暖,既忧心冬小麦孤独,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热闹,所谓贴心贴肺的牵挂和关爱分明暗藏着棑他的敌意和杀机。
这真的就像是爱上了一个人。
其实冬小麦也是与众不同的,单从它的播种时间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立独行。“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在秋收的一片欢乐中,冬小麦没有去争秋色,而是在秋日的一派祥和中屏气凝神地播种下自己的想法。一场秋雨一场凉了,墨守陈规地遵循着春种秋收的植物们也都休息了,因为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是严霜的侵袭,寒冬的考验,在这个世上,人们已经习惯了随波逐流,习惯了对强势力的屈从、讨好与谄媚。只有冬小麦,却如此逆天地选择了冬日的田野,除了它,还有谁敢向大自然发出这样的挑战呢,玉米可以么?大豆可以么?它们都不可以,所有的庄稼都不可以,唯独冬小麦,完全颠覆了自然赋予生命的基本规律,毅然而果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气魄,但值得让人钦佩的是它又是最后的赢家。
冬天,是冬小麦最为困难的成长历程,没有适宜的环境,没有和暖的温度,也没有精心的呵护,冬小麦放弃了生的活力,甘愿在这冬日的旷野里固守着死一样的沉寂,我想这全然不是退缩,更不是屈服,而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一种明智的选择,或者说是渡过难关的一种技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的大智慧,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么?如果是,那么冬小麦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践行者,即使不是,那么它能在恶劣环境中,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用最小的代价保存有生力量,忍辱而负重,却又能表现得如此坦然和安然,这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胸怀和气度。
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事物都展露着生机,冬小麦也开始返青了。返青,我真心喜欢这个词儿,因为它准确地表达了横空出世的那份欣喜,更表达了劫后余生的那份壮美。也只有春天的冬小麦才配得上这么形象生动、这么滴着水带着露、蕴蓄着丰富内涵和摇曳着无限风情的词汇。返青之后的冬小麦依然努力生长着,它理应受到更多的关爱那怕只是肯定,然而,又有多少从来不事农桑的人把它误认为韭菜呢?又有多少来到乡下踏青的城里人把它看成了野草呢?于是关于韭菜与野草的流言开始在尘世中漫延,冬小麦没有去辩白,事实上它也没有能力去辩白,或者根本没有必要去辩白,因为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生长,不懈地生长。有人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这世界上除了不多的智者之外更多的却是凡夫俗子,有多少东西还需要自身通过努力去印证的。不仅如此,马儿,牛儿也从马厩、牛栏里溜出来,跑到麦田偷偷啃食着刚刚返青的鲜嫩的小苗,吃得高兴了,那些马儿便会仰起脖子朝着天空大声嘶吼,然后奔跑在麦田里一路撒欢儿,那无情的蹄儿便一蹄子一蹄子像烙印一样灼伤着这块春天里最为独特的风景。记得小时候,我就无数次看到这番情景的上演。
然而,所有的忍耐和煎熬都不是徒劳无功的,终于迎来了夏天这蒸蒸日上的好时节,冬小麦也迎来了生命中的步步高,它努力地生长,拼命地拔节,奋力地抽穗,它终于越来越像心目中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了,所谓的流言也不攻自破。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是一发不可收的,一切都是势不可挡的,是一日一变,甚至是瞬息万变,不是有一句古文这样说么?“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几乎是一阵南风吹过,小麦就呈现出成熟的迹象,一株株小麦昂首挺胸,傲然站立,颗颗芒刺直指青天,那汹涌着的流金的色彩,终于成为夏日里最为夺目,最为壮观的辉煌。
这多像我们人类中普通草根的成才历程啊。
就像所有优秀的人一样,他们的成果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和耐心细致的回味的,冬小麦也是如此。
不必说那饱满圆润的麦粒磨成的雪白的面粉做成的各式各样的主食,都深受北方人深深的喜爱,单是那金灿灿的麦秸也可编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可那时候,我不会编更复杂的东西,只会编一个小小的指环套在手指上,那指环虽小,可戴在指上非常有色泽,有质感,还散发着成熟的麦香的味道,以至于晚上睡觉都不舍得摘下来,有时睡到半夜还迷迷糊糊地摸一摸那手上的小指环究竟还在不在。白天,不光手上戴着小指环,头上还戴着一顶小草帽,而这草帽多半都是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漂亮的帽子戴在头上,那晶莹的麦秸在阳光的照射下,想必会闪动着月亮一样柔和的光晕,而手上的小指环,却散发着太阳的温暖,心中不禁有几分惬意,又有几分得意。诗人顾城说:“用金黄的麦秸,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真的呢,这麦秸还可以编成摇篮啊,承载着的是我们的灵感,还有我们这颗永远纯真而温软的心啊。
仲夏之夜,打麦场是农村人最喜欢的好去处。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喜欢在这里吹着晚风,聊一聊农事,谈一谈古今。铺陈在场院里的麦杆经过碌轴的碾压,光滑而又柔和,活象一张温暖的大床,而那些精心堆砌的麦秸垛,下面是圆柱形,上面呈圆锥形,非常几何而又艺术地散落在场院的边边角角,在星星的闪耀之下,就像一座座神秘的小城堡,孩子们则穿行在这些“小城堡”之间东奔西跑地捉迷藏。我却不同,我总是悄悄在一个僻静的麦秸垛下去练属于自己的“功夫”。我是个要强的孩子,但又很怕丢面子,这夜晚的场院刚好给我提供了一个隐蔽而又安全的训练场地,在这里我学会了下腰,翻跟斗,还有打墙贴儿。当然,这经过了一遍遍地重复,也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不过我不怕,因为在这里既不会担心别人笑话,又不必担心会摔痛哪里。多少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我就对那些枯燥的重复性的工作不会厌倦。
“练功”累了,我会倚着麦秸垛望着天上的星星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我会想:为什么每年过春节都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呢,哪一年能在这样的夏天过春节呢?那样我就可以穿着花裙子,在这轻轻的晚风中飘飘荡荡地走来走去了。印象中,我每年的新衣服都毫无例外地是一件红色的灯芯绒的上衣,只不过今年这件会比去年那件大一码,明年那件又会比今年这件大一码,年年如此,于是我就总盼着哪一年的春节不是冬天而是夏天,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夏天。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无论哪一年过春节都会是在冬天,是永远不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而我童年的企盼也只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再后来我到了广州,广州这座花城冬天也很暖,有些年份春节的时候就有了初夏的迹象,确实真的可以穿着花裙子过春节了,我的梦想也就真的实现了。原来这金黄的麦秸编成的摇篮,不仅承载着我们的灵感和心,还有我们的梦啊。
一晃,生活中已有很多年没有生长着冬小麦的田野了,但每结识一位新的朋友,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场合不自觉地询问对方一个问题:“请问您是吃米还是吃面啊?”如果对方是吃米的,我会在心中有升腾起一种新奇感,如果得到的答案是吃面,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原来冬小麦作为一种符号的象征,早就融进了我的血液,渗入到我的骨髓,让我此生无法摆脱。
就这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冬小麦。可与其说爱上了冬小麦,倒不如说爱上了我那段童年的旧时光,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多多少少有点儿爱上了自己。